2010年6月30日 星期三

「單車」與「雙層床」

之前談過陳奕迅主唱的「單車」,它的寫作手法與胡燕青的《雙層床》有沒有相通的地方?知道的話,不妨留言寫下答案。答案下次再談。

《雙層床》胡燕青

有一段很長的時間,父親與我住在一個租來的小房間,我睡雙層床的「上格」,他睡「下格」。那床是街頭買來的舊貨,架構搖動,沒有床板,只一串彈簧支架承擔著破舊的棉被床褥,夏天多鋪上一張蓆子。家貧兼長期負債的日子,使父親心力交瘁,腰椎的軟骨墊退化,經常扭傷腰部。但他和我一樣,對那張土黃色的雙層床,全無怨言,僅有著深厚的眷念。

父親給我買了一盞小燈,顏色不怎麼好看,淺淺的藏青浮薄而刺眼;燈罩如覆轉的小花盆,半蓋著燈泡;燈泡下是一個晾衣夾形狀的東西,方便你把它固定在床沿。現在偶然經過賣電器的舖子,也還看得見這種小燈,不過我一定不會再買了。現在手頭寬綽了,什麼都講素質和品味,我不幸已墜入中產階級挑剔勢利的塵網。
但我仍不禁在那店前站了一會兒。我想起的,不但只是那一小片橢圓的黃色薄光,更有一段永遠不能擰熄的時日。我的小燈買回來時就衣著一層薄薄的市塵。父親在鴨寮街擺賣,自己也在鴨寮街買東西——只三元,他滿足地說,還包括燈泡。
夜裏他睡了,我就亮著小燈看書。我的小天地無限舒適,腦後的枕頭已經習慣了我頭骨的形狀,一床被褥也適應了我的姿勢與體溫。透明的黃光蛋殼一樣保護着我,教我感到窗前北風的號叫已被擋在身外。父親偶然也打鼾,輕輕的,不擾人,只教我感到很安全。從這溫暖的地方出發,我翻開書本如推開一扇門,就向無盡的天地滑翔出去……
當我終於擰熄了小燈,自想像的世界歸來,讓那被燈暈熔穿了的黑暗一下子復合,我就會聽見自己的轉身、蓋被的聲音。年老的雙層床吱吱搖響,算是一句晚安。此時屋子裏的黑色,鑲起窗框外湛藍的夜光,一切思域旅行突然中斷於現實的回歸,我開始閉上眼睛。父親的鼾聲均勻延續,是我最好的安慰。床底下偶有雜響,我知道只是一隻熟悉的小老鼠在走動,很快便入睡。
真的,在那漆片剝落、搖搖欲墜的懸空睡窩裏,我從未失眠過。
在與我們分開十六年後,媽媽終於能夠自內地來港了。之前幾天,我們把雙層床拆掉。那一個晚上,我一生不會忘記。
那時候,媽媽人已抵達深圳,等候配額入境。我們知道,她三兩天後便能到達九龍。為此,父親得買一張全新的雙層床,讓母親有睡舖。他挑了一張下格雙人、上格單人的全新鋼床,但沒有告訴我。床送來的那個下午,我在大學圖書館看書。說是自己用功,其實在陪我那位唸醫科的男朋友預備考試。傍晚我跟他一起吃飯,飯後談到深夜,他才駕車把我送回家。
當我走過了許多板間的房間,終於推開自己屋子的木門時,不禁呆住了。
屋裏已換了一張紅漆鋼床,上舖稍窄,不舖卻足有四英呎寬,佔去大半個房間,床顯得很高,四隻腳彷彿特別長,原來它們全都站在紅磚上,床底的虛處於是好像膨脹了起來。
床上還沒有被褥子,只有父親躺在簇新的木床板上呻吟。
「爸爸!」我失聲呼喊,踢著地上猶暖的電鍋,才留意到一室凌亂的雜物。這混雜的圖象增添了我的恐慌,我仍只曉得喊著父親。
父親掙扎着告訴我,從中午到晚上,一個人把舊床拆了,搬到梯口,又一個人把新床裝好。他還解釋說,為了彌補小床換大床失去的空間,他得用磚頭把床腳墊起,好讓床底可以擺放多點東西……安裝最後一片床板時,他以為一切都妥當了,一失手,床板滑落,他身一側,就觸傷了腰骨。
「痛極了。」他說,「我很用勁才淘了幾顆米,蒸了臘腸……你吃飯了吧?我……起不了……」
我回頭看見只吃了數口的一碗飯和餘下的半條臘腸,眼淚就成串落下。我怎能原諒自己呢?當父親勞累了整天,讓一塊笨重的床板扯落到地上的時候,我在做甚麼呢?讓一個男孩子捉住了手,坐在大學宿舍的露台上聊天!這幾小時,他等著我回來,劇痛中如何熬過了?我試著扶他起來,卻多次失敗了。無助地,我飛奔到電話旁邊。我那快將成為醫生的男朋友終於接聽了我求救的聲音,但他說太晚了,不來。我聲淚俱下地懇求著,最後甚至光火了,他才勉強答應出現,出現時一臉不耐煩。
當我們非常吃力地扶著父親走下拐了彎的樓梯,看著爸爸前額因了劇痛冒出的汗珠,我就知道此刻我心裏最愛的是誰。與此同時,一段年青的感情亦隨著重父親的呻吟,逐漸消失在梯口的彎角。
到了醫院,醫生說,父親得在那裏至少躺一兩星期。事後我對男朋友禮貌地說了句「謝謝」,像個生疏的同學。我決心從此惑人的戀愛離去,找尋自己的感情出路。這一晚,我一個人睡在父親為媽媽新買回來的雙層床上,大聲為自己的罪咎哭泣。我像忽然才看見了父母之間的愛情。十六年的分別,將由我身下這張雙層床奇跡地縫合了;但我自己,則也打自這裏清晰地感到那人對我的所謂關懷,所謂愛慕,不外他年輕時代的一種華麗裝飾,可有可無。
果然,我倆日漸疏淡。
不久父親康復了,母親已來港與我們團聚。每夜我依舊爬到床的上格。比起舊床,我這半空的獨立天地寬敞了許多。然而我已不再像少年時代那麼容易入睡了。
夜半時分,窗外的碎燈撤落到我的眼眶裏,散開了,迷糊了,又再清晰。我長大了,終於不再以為樓下一有小房車聲,就意味著他的「小甲蟲」爬過海底隧道來找我,卻同時開始勇敢地、正面去想念他,想念那個我以為自己曾經愛過的人。
我問自己,問為什麼許多密切的人和事,竟可以一天散佚到不同的角落,終生而不復相見;我思索兩個曾經同行的人,如何在不透明的歲月的兩鬢平行地成長,成家,然後老去……
只有一件事使我安心。父親和母親,就睡在下層,一同把我撐起,教我感受到生命的高度。他們支持我,永不背棄我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用自己的故事告訴我:有一種愛是永恆的,說不定我也能找到。
說不定我真的能夠找到。我這麼想著,果然就入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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